豆腐|丁帆:那味却在灯火阑珊处( 三 )


豆腐是中国家常菜中永远少不了的食材 , 这个菜的做法是在不断创新中获得永生的 , 一生当中吃过无数次豆腐 , 也见识过许许多多豆腐的配置与烧制方法 , 到头来给我味蕾留下最深刻记忆的就是两次豆腐的吃史 , 那都是插队苦难岁月里的美食回忆 。 一次是我在给邻村生产队开手扶拖拉机打场 , 派饭在人家时 , 那位大妈做出了三五个菜 ,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油渣烧豆腐 。 当然 , 当时的豆腐食材原料绝对是上好的大豆做成的 , 绝无半点掺假 , 即便是豆渣做成的豆腐 , 也是一眼就可识破的 。 可惜没有见到主人操作的过程 , 所以当豆腐端上来的时候 , 看着那似无勾芡却又似挂糊的半固体状的普通豆腐羹 , 用调羹舀(之所以舀 , 就是因为豆腐比较嫩 , 筷子搛不起来)了一勺 , 霎时 , 热腾腾软滑的豆腐味与尚有咬劲的板油渣的肉香味扑面而来 , 一口抿入口中 , 豆腐味和油渣味浑然一体 , 素的清香 , 荤的浓香 , 软的滑溜 , 硬的耐嚼 , 顿时在你的口舌之间形成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巨大美味冲击力 , 让你在人生的艰难困苦中感受到美食的欢愉 。
还有一次是我即将离开插队之地 , 公社供销社的两位主任给我饯行时的那顿酒席上的蟹肉豆腐羹 , 那是请来了全公社最著名的民间厨子 , 当一大盆蟹肉豆腐羹端上来时 , 用调羹一挖 , 一口下去 , 便欲仙欲死了 。 在这以后 , 我在各大菜馆的酒宴上吃过无数次的“蟹粉豆腐” , 就是吃不到昔日的味道了 。 思量再三 , 我以为它的妙处有三:食材的原料新鲜环保;用料不惜工本;制作工艺原始且无任何添加剂 。 这第一点自不必多说 , 如今的大饭店都不一定能够达标;第二点倒是关键 , 厨子的用料是豆腐六 , 蟹肉蟹黄四 , 这样的配比是以牟利为终极目的饭店老板和大厨们不愿意做的 。 我之所以将它命名为“蟹肉豆腐” , 就是区别于“蟹粉豆腐” , 后者只是将少许所谓蟹黄作为调料而已 , 连辅料都说不上 , 美其名曰君子吃的就是一个味道 , 以此来掩饰牟取高额盈利之目的 。 第三点就是除了生态的调料外 , 如葱姜酒、味精之类的提鲜调味品一律不用 , 采用的是高汤提鲜 。 吃这样的蟹肉豆腐羹让你尝到了那种大快朵颐、享尽人间美味的痛快!绝无浅尝辄止的遗憾 , 一口一口地挖着豆腐羹 , 忘了举杯 , 忘了谦让 , 甚至进入了旁若无人之境 , 你沉浸在美味的海洋之中 , 真怕停箸会打断美味之梦 , 让齿间奏响的美食交响乐永不断续 , 才是冥冥无意识中的行状 , 虽丑陋 , 但真性情 。 我常想 , 那个当地的厨子有无将自己的绝活传给下一代呢 , 若是他赶上改革开放的年代 , 到大城市里来开一爿小饭店 , 能否招徕食客呢 , 这个时代会容得下民间高手的厨子吗?

那么在农村最底层的社会里 , 有没有美食可言呢 ,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。 “文革”期间 , 苏北农村还没有从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的饥饿中苏醒过来 , 但是穷也有穷的美食法 。 那时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有肉吃 , 一种是逢年过节大家共同出钱杀一头猪 , 按钱分肉;另一种是生产队里谁家病死了瘟猪 , 每家出一名壮劳力“打平伙”(意为秋后算账时每家拨付一些工分给遭灾家庭 , 以弥补损失) 。 一年能够吃上两顿肉 , 那就是共产主义的生活了 , 那些超支户家庭吃不上猪肉 , 就会赊一些猪下水给孩子们打牙祭 。 有一年过年我没有回南京 , 眼见着我房前邻居赊了一挂猪肚肺 , 让婆娘在河码头上打挡 , 那清洗猪肺的工序还相当复杂呢 , 又是吹 , 又是拍 , 又是打 , 又是漂血水 , 又是稻糠搓 , 整整弄了两个小时 。 大年初一中午 , 邻居给我端来一碗奶白色的肚肺汤 , 上面漂着些许蒜花 , 甚是诱人 , 他一再强调说 , 他让老婆在猪肺里灌了三个鸡蛋的蛋清呢(那时一个鸡蛋卖给代销店五至七分钱 , 一切家用就靠两只母鸡的屁股) , 我连忙从锅里盛上一碗自己烧制的红烧肉还之 。 说实话 , 十七八岁的我在城里只吃过猪肚 , 尤其喜欢卤菜店的酱猪肚 , 还真的从来没有吃过猪肺 , 只听别人说这东西难吃 , 嚼在嘴里像烂棉花一样 , 于是便搛了一块肺 , 一尝 , 并没有别人所说的烂棉花口感 , 倒是那肺片显得很脆嫩 , 一咬就断 , 肚片自不必说了 , 汤也浓郁 , 咸淡适中 , 可吃出胡椒粉的味道来 , 这在那个时代的苏北农村是罕见的调料了 。 总之 , 那一年大年初一的午饭让我的味蕾牢牢地记住了肚肺汤的美味 。 可当我回城后吃过无数次的肚肺汤 , 那猪肺的口感真的就是烂棉花的嚼头了 , 那汤再也不是奶白色的了 。 我不知道那个邻居的婆娘是如何烧制的 , 居然能够在缺盐少油境遇下 , 把一锅肚肺汤烧得如此鲜美惊艳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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