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4年,阿赵和我成了中学同学,大家都叫他“老太婆”,理由已想不起来。“老太婆”讲规矩、重情义。十年前,我踝骨骨折,他一次次为我送餐调养,豚骨花胶煲汤、白烧黑鱼山药,清蒸野生甲鱼,黑皮开洋馄饨,不一而足,做事地道。我和他的交情,确实到了这方有求,那方必应。但长期以来,他又是个不断和我缠斗的主,我俩特别容易生对方的气。近年,我和他语言斗殴七八次,不理不睬五六回。年逾花甲,一碰,就龃龉不休,他尽失大亨后裔的雍容,我也不见了走南闯北的淡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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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话把难缠,称作“潮叽叽”,沪语“潮”和“赵”发音一致。在微信群,我唤他“赵叽叽”。此言一出,喝彩满堂,但叫好声失度,看客的歹意还是露了马脚,有人恨不得我和“老太婆”的肉搏升级。我俩立即警觉,不能叫人白看了戏去。随即,原本血脉偾张的两只斗鸡,轻盈落地,温暖握手,笑听身后失望的嘘声,只留刚才撕扯中掉下的几片羽毛,在那里跳跳飞飞。
向明中学77届的平行班,有十二个之多。要说性格复杂,阿赵不排年级第一,也稳进前三。曾听他谈起过父母的姻缘,当年沪上八仙桥黄金荣的义妹,人称大阿姐,她很喜欢秀外慧中的赵母,就把她介绍给了超级环卫大亨之子赵父,一对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服服帖帖进了洞房。阿赵,既有母亲禀赋中的薄己厚人,又有父亲天性中的目空一切。性格构成上的相生相克,自耗了不少气血。
我母亲去世,阿赵送来帛金。我觉得,白色信封似有点厚了。他说,“搞啥搞?那年,阿拉娘走的时候,你给我的,就是这个数。”
他是很有数的一个人,就怕别人对他好。平时,他也接受你的帮忙,你为他做过的,点点滴滴都在他肚子里,瞅着机会谢你,这是经典的本帮路线。当然,得罪他了,他一定放大两倍,怀恨在心。如果他心境欠佳,报复就会来得及时一点点。八仙桥后裔,出手也不会轻。
1978年,在我们高考之前,阿赵因文科优秀,跳级参加了大学77级的招生考试,成功杀入录取分数线,但家庭成分拖累了他。半年后,他再次参加高考,首日就因病晕倒考场。他脸色碧绿,像一棵柔软的过期菠菜,还没摸到试卷,就被抬出考区。担架上,他还强行很人物地笑了一笑,从此一生和大学无缘。后来,再加上一些其他不顺,他的气质上,阴挤占掉了一些阳的地盘,眼神也少了些许平和。
我想,假如我能再多多示弱,我和“老太婆”的知己之深,应有新的刻度。他看我时,确实有一丁点的欣赏,但也时有藐视。估计,我俩频频翻脸后,于假想中,他曾在多个层面把我打得跪地求饶。他喜欢和能者为伍,又希望在被需要中,拉一星两星的存在感。而能者,又常是较少求人的,机会就苦等不来,让他没劲。我想起一位法国知识分子的几句话:不要走在我后面,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。
不要走在我前面,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。
请走在我的身边,做我的朋友。
遗憾,这段话来迟了,我和“老太婆”该吵的架,已经吵得差不多了。
【 秀外慧|“老太婆”和我】多年前,居处动迁在即,和父母一起住的“老太婆”,开始物色过渡用房。在思南路找到了一处,但他十分犹豫,那里原是看守所旧址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他父亲曾经在里面坐过一年多的冤狱。阿赵试探性地问,暂住此处是否合适?父亲说,“儿子啊,没事的。就算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,就算以后天天在这里走出走进,请你记住,不再关押我的房子,就不是我的班房。”后来,阿赵和父母在“一看”旧址,平静居住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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