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入松

风入松时,当是在中秋明月夜 。只有这般美好,后世才将这三字放在一处,彼此泠泠 。

松子落,一粒粒,不时落在茅屋顶上,幽人高卧,高髻萧疏,衣衫高古 。有一枚月亮窥窗,窗外松林,清泉喧响,汩汩汩汩 。这样的意境,比唐宋还要远一些 。

这个人,不能是春秋的接舆,他狂了些;也不能是唱《击壤歌》的老者,他野了些 。他一定要是山林里的嵇康,狂狷洒脱,林下风致 。沐浴更衣,焚香净手后,他跪坐在月光里抚琴 。曲名就叫《风入松》,风就听到了,轻轻地流过来 。

流进松林的风,最好是秋季的风,轻而且清,在树隙间流动,就像拜访一些故人 。松涛是大风带来的,大风是从树头上过的,不是入 。入是鱼的姿态,风进入林子,就像鱼游进池塘 。

风入松的好,到底是缘于风的好,还是松的好?

入松的黃袍老怪也是风,一阵黄风就把唐三藏掳走了 。入松的白日鼠白胜,该是一阵白风,一包蒙汗药,让差人一阵子好睡 。那个抱着绿绮琴的蜀僧,“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”,他当是一阵绿风,风里的钟声,今天我还能听得见 。

也有风入竹的 。入竹万竿斜,影子如板桥画,清绝可怜 。只是惊得鸟曳一声惊叫,划过夜的穹顶,耸人听闻 。这不好 。也有风入枫树林的,白桦林的,白杨林的,杉树林的,山毛榉树林的,但都没松林好 。松林的好,在于松香淡淡,在于松子落、敲打出来的寂静,在于有松鼠簌簌 。寂静而有声响,寂寞却有生机 。除此之外,還有松针,一地金黄的松针,走过的鸟兽,都可以留下足迹,这很美 。

古琴版的《风入松》,就像是风与松的相谐 。泠泠七弦上,静听松风寒 。听过唢呐版的,也好,也让人哀伤,但少了泠泠的“寒”,就像月光流过手臂的感觉 。古琴版的《风入松》,却是让人心静,譬如坐在上古的林中,孤寂、心安、灵魂洁净,轻轻飞动 。最后两个颤音,钟声杳杳,背影渐消 。

“风入松”书店的接任总经理章雨芹说:“经营学术书店,我跟王炜其实是很好的搭档,我学管理出身,他骨子里浸透着文人的情怀,我们的组合,应该是无敌的 。”他们的组合就是风与松的相谐 。王炜离世多年了 。他原是北大教授,1995年,他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了这个以学术为主的书店,成为北大、清华、人大、首师大、外院等院校学子的心灵居所 。“风入松”就是一片林子,而那些进来的人,就是那些清风 。

在生前,王炜说:“写一本书,那是学术,发行十万、二十万,那是传播,我们这里有三万种书可供读书人自由挑选,这个影响会有多大!”“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,无疑负有对社会进行良知渗透、人文引导的使命 。”他觉得做传播的风,不如栽一片松林,让风自己来 。来过松林的风,见过了许多洁净、自由的高哲,带着松香走了 。这样的风多了,世界就会更好一些 。

“风入松”书店关闭了,这没关系,你看,你我不都知道这事吗?就像那支古琴曲,余韵悠悠 。风入松时,松针簌簌,松鼠簌簌,松影簌簌,松子落到茅屋上簌簌,幽人听到了,换了一下卧姿,也发出簌簌的声音,这些都是余韵悠悠的 。

世上所有事物的结局,不外乎三种:戛然而止、渐渐消失和余韵悠悠 。最好的是后一种 。一个人若是能活成余韵悠悠,就是风入松的境界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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