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简默:酸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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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枣别名叫棘 , 我不久前才知道 。
当时我狠狠地吃了一惊 , 又狠狠地恍然大悟 , 就像众里苦苦寻觅了千百度的一个名字 , 有一天蓦然发现就生活在自己身边 , 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 , 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。
许多年了 , 棘与荆亲如手足 , 密不可分 , 就像杨家将里的孟良与焦赞 , 孟不离焦 , 焦不离孟 。 它们像刺猬抱成一团 , 淋漓尽致地横亘在我们面前 , 缩紧多刺的身体与内心 , 棘我们的手 , 任我们背负请罪 , 挡住我们前进的脚步 , 逼退我们觊觎的目光 , 不敢随意造次 。
但我的确没想到棘就是酸枣 。
鲁迅先生坐在后园的藤椅里 , 手指上夹着长长的烟卷 , 目光穿透茫茫秋夜 , “看见墙外有两株树 , 一株是枣树 ,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” 。
我可以肯定先生看见的一株不是酸枣 , 还有一株也不是酸枣 。
因为 , 从那个秋夜前直到现在 , 酸枣一直被放逐到了城市边缘 , 确切地说 , 是在荒山坡和土崖畔上 , 它们丛生摇曳在我们的尴尬与记忆以外 , 像某些山里人 , 注定与荒凉和寂寞为伴 。
酸枣是枣的近亲 , 是枣家族中的小字辈 , 是酸水里泡大的穷孩子 。 它像枣的微缩 , 个头矮小 , 叶子、刺和果实都缩着枣的比例 , 努力往小处生长 , 如果不是手挽手肩并肩地连成一片 , 也许就被我们习惯仰视的目光忽视和省略掉了 , 像附着在华丽梦后的小小尾巴 。

我没到过黄土高原 , 但我想象那儿的高坡与崖畔 , 一定生着数不清的酸枣 。 春天来了 , 风沙扑打如鹰 , 酸枣拱起绿色脊背 , 像高原黄皮肤流淌的绿色血液 , 荒凉被覆盖了 , 贫乏被填满了 , 细碎的花儿像一盏盏乳名似的小灯 , 又像一盘盘浓缩的葵花 , 点燃了无边沉寂与空旷 。 酸枣红了 , 自生自落 , 仿佛在时光以外 。 尕哥哥探手为尕妹妹摘那一颗最红的 , 不小心被刺扎中了 , 血凝成了珠子 , 像那颗心 , 尕妹妹低头为他轻轻吮吸 , 内心甜蜜蜜的像浸在了枣花蜜里 。
就在他们身后的山峁上 , 信天游拔地上升 , 像挥臂甩出的一记响鞭 , 唱着他们祖辈父辈的爱情 , 缠绵着高天上的流云 , 随风飘得很远很远:
清早摘瓜过前湾/崖畔上的酸枣红艳艳/拦羊的哥哥打下它/扑棱棱落下了一铺滩/我悄悄地走过去/把酸枣放嘴边/唉呀 酸不溜溜甜/甜个丝丝酸/酸不溜溜甜来/甜个丝丝酸/害得我丢了柳条篮篮……
一茬茬酸枣像守护神 , 见证了一代代荡气回肠的爱情 , 和土生土长响彻云霄的信天游 。
我刚到郭城时 , 遍地都是麦子、玉米与果树 , 沿着黄土大道 , 可以一直走到临山脚下 , 那儿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山顶 , 两旁长满了酸枣 , 它们有些不甘寂寞地伸到了路上 , 冷不丁地绊我一脚 , 我就有过多次被它们扎住费劲脱身的经历 。 到了酸枣红的时候 , 漫山遍野都是采摘的人 , 他们手拿各种家什 , 专拣又红又大的枣子往里面装 , 每一个人都收获丰盛 , 脸上漾着阳光般的笑容 。
那几天 , 郭城不少人家的桌上都摆着酸枣 , 它们被洗得水灵灵的 , 盛装在各种容器里 , 红的、白的和青的混杂在一起 , 像调色板 , 满足了不同的胃口 。 邻居家的大嫂喜欢将酸枣晒干了 , 在碓窝子里砸碎了 , 放到锅里干炒了 , 与白糖拌到一起冲水喝 , 说是管消化 , 喝了想吃饭 。 她曾经送了我一些 , 我倒上沸腾的开水 , 它们漂浮在水面上 , 密密麻麻 , 像下了层红雨 , 甘甜中洋溢着枣的清香 , 仿佛隐约有山野的气息与味道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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