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茶饮成一场宿醉

人的内心并非总是难以捉摸, 越是那种平常琐碎的场合, 越是那些胡乱忙碌的行为, 越是能将其藏匿得不见踪影的底蕴暴露无遗 。 譬如像我这样的固执地喜欢喝茶 。
我少年生活过的那片山区, 向来就以种茶和采茶歌谣而闻名 。 上学的那些时光里, 一到夏季, 不管是做了某些正经事, 还是百事没做, 只是在野外淘气, 譬如下河捉小鱼, 上树掏鸟窝, 只要看到路边摆着供种田人解渴消暑的大茶壶, 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, 捧起来就往嘴里倒, 然后在大人们的吆喝声中扬长而去 。 往后多少年, 只要这样的记忆在心里翻动, 立刻就会满嘴生津 。 年年清明刚过, 谷雨还没来, 心里就想着新茶 。 那几个固定送我茶的朋友, 如果因故来迟了, 我便会打电话过去, 半真半假地说一通难听的话 。 到底是朋友, 新茶送来了不说, 还故意多给一些, 说是存放期的利息 。
因为只喝从小喝惯了的茶, 又因为有这样一些朋友, 使得我从来不用逛茶市 。 外地的茶, 从书上读到一些, 有亲身体会的, 最早是在武夷山, 之后在泉州, 然后是杭州西湖和洞庭湖边的君山等地, 那些鼎鼎大名的茶从来没有使我生出格外的兴趣 。 只要产茶的季节来了, 惟一的怀念, 仍旧是一直在记忆中生长的那些茶树所结出来的茶香 。
九月底, 《青年文学》编辑部拉上一帮人到滇西北的深山老林中采风 。 带着两裤腿的泥泞, 好不容易回到昆明, 当地的两位作家朋友闻讯赶来, 接风洗尘等等客套话一个字也没说, 开口就要带我们去喝普洱茶 。 汽车穿越大半昆明城, 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大院里 。 时间已是晚十点, 春城的这一部分, 像是早早入了梦乡, 看上去如同仓库的一扇扇大门闭得紧紧的 。 朋友显然是常来, 深深的黑暗一点也挡不住, 三弯两拐就带着我们爬上那惟一还亮着“六大茶山”的二层楼上 。
与别处不一样, 坐下来好一阵了, 还没有嗅到一丝茶香 。 女主人亲自把盏, 边沏茶边说, 她这里是不对外营业的, 来喝茶的都是朋友, 不过, 有人意外跑来, 她也一样当朋友待 。 女主人将几样茶具颠来倒去, 听得见细流声声, 也看得见眼前所摆放的那些据称价值连城的茶砖, 熟悉的茶香却迟迟不来 。 这一行天天十个小时以上的车程, 又都是那别处早就消失了的乡村公路, 确实太累了, 小到不够一口的茶杯, 不知不觉中已连饮了十数杯 。 不知什么时候, 心里一愣, 脱口就是一句:这普洱茶真好!话音未落, 寻而不得的茶香就从心里冒了出来 。
到这时女主人才露些真容, 细声细气地说, 不喝生茶, 就不知道熟茶有多好 。 又说, 刚才喝的是当年制成的生茶, 而正在泡的是放了二十三年的熟茶 。 不紧不慢之间, 一杯熟茶泡好了, 端起来从唇舌间初一流过, 真如惊艳, 仿佛心中有股瑞气升腾 。 这感觉在思前想后中在反复萦绕, 不知不觉地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温馨念头生出来, 在当时我就认定, 普洱茶就像成就它的乡土云南的女主人, 是冷艳, 是沉香, 是冰蓝, 是暖雪 。 女主人继续温软地说, 天下之茶, 只有普洱可以存放, 时间越长越珍贵 。 昆明地处高原, 水的沸点低, 在低海拔地区, 水烧得开一些, 泡出来的普洱茶味道会更好 。 听说由于温差所致, 普洱茶在酷热的南方存放一年, 相当于在昆明存放五年 。 我便开玩笑, 将她的茶买些回去, 五年后, 不按五五二十五年算, 只当作十五年的普洱茶, 由她回购 。 一阵大笑过后, 普洱茶的滋味更加诱人 。
满室依然只有高原清风滋味, 那些在别处总是绕梁三日熏透窗棂的茶香, 一丝不漏地尽入心脾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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