塑像|“我为杨振宁先生塑像”( 二 )


时隔十年,在北京我的工作室,同样是面对面塑他 。翁帆和我夫人在场,杨先生泰然自若,也许他从翁帆的眼神中得到肯定 。两小时后,面对塑就的胸像,杨先生对待已熟识的自己,没有提任何意见,也没有询问在场的任何人 。他已超然 。正如他所言,“塑像是一个三度空间的东西,是静止的,可是一个雕塑家要把它制作出来,成为一个超越时空的,而且有一种特别的精神,可以想象是非常困难……当然我知道这雕像还有一个特点,再过几十年,大家觉得这个就是杨振宁应该的样子” 。
以客观自然规律和历史逻辑看待自己的人生、评价雕塑的价值,在艺术与现实之间、在塑者与被塑者之间,杨先生以豁达的态度、以诗化的哲学,在宏宽的多向维度,品味着艺术与艺术作品、人生与人生境界……
自1997年至今,我先后为杨先生塑过头像、胸像、全身像 。有青铜铸就的,也有汉白玉雕琢的,分别立于南京大学、南京博物院、清华大学、香港中文大学、台湾清华大学等 。塑像展现出杨先生那饱满的天庭、富有数理逻辑的方正脸型、一丝不苟的发型、儒雅内敛的嘴角,永远向世界发出疑问又获得肯定的敏锐而深情、仁厚的双眼……塑像或立于图书馆的大厅,或伫立于大学绿色草坪,或在博物馆展厅,在灯光或自然光的照耀下,单纯、清晰,雕塑的线条和块面、受光面与投影,构成利落大方、客观本然的艺术形体 。随着光线的移动,产生无数的韵律,它还原了艺术创作过程中手指与刀痕的节奏变化,时浅时深,时捷时缓,时曲时直,十指连心,大拇指顺着形体结构的滑动,推压所形成的轨迹 。在微妙的神情中,展示了科学家认识世界的无限可能,仿佛宇宙万象也在光的晃耀中进入科学家探索真理的心灵 。其实,这心灵在融通有形与无形、连接客观与主观世界中,表现为“性灵”,正如杨振宁先生所喜欢的高适(704~765)的诗句所云,“性灵出万象” 。它包含了儒家关注现实的人世之道,也包含了道家超然出世的“逸”境,这是中华人文精神所在 。在杨先生的气象里,还辉映着科学理性之光 。这性灵遥接中国古圣贤思想智慧 。杨先生在评述我创作的孔子像时这样写道:两千多年来,中华民族遵循孔子的教导,创建了世界上最悠久持续、最多人口、最有坚韧生命力的和谐文化传统,所以中国人尊称孔子为至圣先师 。
可见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华文明之魂渗入其脉 。因此,拳拳赤子心、殷殷家国情在他的精神深处时时流露 。在他的塑像落成于清华大学时,他说:“我出生在中国,生长在旧中国,现在定居在清华大学,我对新中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,从旧中国到新中国是一个史无前例的、不能想象的变迁,而且这个变化还在继续进行着 。我为自己能够在晚年参与这样一个重大的变迁而感到非常幸运 。当然,这里面也包含了很多朋友的促成,这个雕像放在这里也就是许多促成当中的一个……”
由此可知,雕像在杨先生心中的分量 。因为,从雕像可以看到立体的自己,可以看到他人的评价,不仅可以“吾日三省吾身”,还可让历史、未来“三省”其身 。记得2001年,杨先生看我为他所作的泥塑像时,曾意味深长地对熊秉明先生说:“我想,如果把每个人看自己塑像之前的心理状态作一番记载,那将是很有意义的 。”
其实,塑像是主客观相结合的产物 。真的塑像是自我塑造 。正如我曾给杨先生的信件中所写,“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,您用自己的人品、学识自塑了一尊雕像……因此我想底座上还是只写‘杨振宁’三个字,不要任何后缀(头衔),且最好你自己来写” 。

推荐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