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奶奶|月明人尽望

许多年以后,我吃过无数包装精美,口味各异的月饼,却再没有一次像二奶奶给过的月饼那样甜进岁月的深处。
月明人尽望|朝颜
遗忘大约是我终身无法习得的本领。总是在某一个瞬间,灵魂被记忆点燃,众多的细节汹涌而至。正如现在,一轮明月停在时间的枝头,像安静而有力量的目光,凝视我,洞穿我,也将莫名的忧伤泄漏给我。
片断时隐时现。二十年了,我的二奶奶,从来没有因为肉体的深埋而在这个世间销声匿迹。明月替她走过乡村的沟沟坎坎,也替她保管辗转零落的破碎光阴。
我有过无尽的痛悔。童年像一条淌满错误的河流,我在河流中快步行走,河水捡拾了我的荒唐和无知,却从来不为一个人的成长和顿悟而倒流。
我曾无比可耻地伤害了二奶奶。
二奶奶|月明人尽望
文章插图
资料图,图文无关。肖远泮摄
是一个中秋节的晚上,月光被树影摇晃,我被厨房里扑鼻的肉香诱惑,加快了奔跑的脚步。母亲吩咐我,去喊奶奶上屋来吃团圆饭。我应声从自家屋门前蹦跳着向小路跑去,边跑边拖长了尾音呼唤:“奶奶——奶奶——吃饭啦!”我家的大黑狗跟在身后,摇头摆尾,伸长了舌头,仿佛也在期待一场盛宴的开启。
在简单而幼稚的心眼里,我早认定了自己要喊的人是谁,并从未预演过如何应付一个需要智慧的意外。然而,意外还是发生了。在一声声的呼唤中,我的亲奶奶许是没听见,许是回应的声音太小。二奶奶却从私厅里探出头来,给了我无比亲切而嘹亮的回音:“哎——满妮,你是喊我吗?”如果可以,我愿意用今日拥有的一切去换回那一声无比愚蠢莽撞的回答:“我不是喊你,我喊的是我自己的奶奶!”一柄利剑那么锋利,那么斩钉截铁,瞬间刺破了温馨而美好的月色。
我看见二奶奶当即神色黯然,失望地缩回了伸长的脖颈:“唉,你这妮子呀。”此后的许多年,二奶奶在人前将这句话唉声叹气地念叨过多次。彼时我对人间之事有太多的不懂,直到经年以后,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。时光能够领我回到那个夜晚吗?我愿意重新开启童音,甜蜜蜜地围绕着她叫:“奶奶,奶奶……”可以是一千声,一万声。
一个终身未育的乡村妇人,一个对众多孙辈付出全部疼爱的女人,当她老了,多么希望像一个真正儿孙绕膝的奶奶那样,得到所有人的敬重与感念。可是,失望却像葛藤那样缠绕着她。
在父亲的口述中,二奶奶的一生像透进窗幔的月光那样,从模糊中渐次明亮起来。是的,她嫁到麦菜岭的时候,已经经历了两次不堪卒读的破碎婚姻,身边还拖着一个亡夫与前妻的儿子。我的二爷爷新近丧偶,经人介绍,一桩乡村婚姻在一日之内一锤定音。会有爱情吗?当今天的我脑海中闪过这个近乎奢侈的词语,难过像泡沫那样浮泛上来,怎么也按压不住。那场婚事,连一个最简单的仪式都没有,二奶奶将一个包袱放进二爷爷的房间,然后捋起袖子做了几个家常菜,就算在一个家庭里安定下来。
她来了,就没有想过离开,或者,也根本不具备离开的条件。她一定曾经在梦里看见过开枝散叶,儿女绕膝的情景:夏天的月光下,手摇蒲扇,目光久久地抚在孩子娇嫩的身体上,没有一只蚊蝇逃得过她的眼睛。多少次从梦中醒来,凄清的月色照进那间简陋的屋子,两个已渐知天命的人相对无言,暗暗地吞下了命中的落寞。
的确,二爷爷从来没有嫌弃过她,他认命了。但没有子嗣的女人在农村总是前景堪忧,骨头里都能透出凉来。后来,二爷爷过世,在亲族的商议下,排行老二的伯父过继到二奶奶名下,从名义上,她便拥有了子孙满堂的一个大家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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